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南都观察
中国公益组织从 0 到 1 的历史节点 | 1995年世界妇女大会
杨团、谢丽华 2017-08-21

编者按:


1995年9月4日,第四届世界妇女大会(简称:95世妇会)在北京召开。这是中国历史上举办的第一个联合国国际会议,而且规模空前,全球189个国家的政府代表团、联合国系统各组织和专门机构、政府间组织及NGO代表,共15000多人参加。


作为95世妇会的平行会议,世界NGO妇女论坛于8月31日至9月8日在北京怀柔召开,是民间组织讨论妇女问题的主要场所。论坛围绕“平等、发展、和平”的主题,就妇女参与政治和经济发展、和平与人类安全、贫困、妇女权利、教育等世界最为关注的问题,开展了3000多场形式自由活泼的专题研讨会。


95世妇会以及世界NGO妇女论坛的召开及媒体的报道,不仅使许多中国人——不论是政府官员、专家学者,还是普通老百姓——第一次知道和接触NGO,而且激发了不少精英创办类似于国外NGO组织或对传统社团进行变革的冲动。之后,中国自下而上对NGO的认识有所改观,NGO也开始日益增多,活动日趋活跃。


95世妇会,向来被学界认为是中国NGO从0到1的历史节点。


“知不知”公益沙龙

“中国现代慈善简史” 第 3

经公益资本论 (ID: gongyizibenlun) 授权转载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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95世妇会和世界NGO妇女论坛的召开,让中国从政府到民间都打开了眼界。NGO这个词开始在中国为人所知。


1994年,我还在中国人口福利基金会做秘书长。当时中国女科技工作者协会的负责人叫吴甘美,她内外通吃,特别活跃。为了迎接世妇会,她把我们一批人拉上,参加各种准备活动。总之,当时并不是人口福利基金会要我去参加世妇会的,而是被吴甘美组织起来的。这应该是有民间性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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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95年9月4日,联合国第四次世界妇女大会在北京国际会议中心开幕。来自全球189个国家和地区以及联合国机构、国际组织、非政府组织的代表共4万余人相聚北京。 © 翟伟


参加世妇会之前,当时中央对外宣传小组的一位领导来给我们培训,他的讲话我到今天都还记得特别清楚。


他告诉我们,国际大会通常都会有一个NGO的同步会议,他有一次在南亚参加一个NGO会议,发现那些NGO里的妇女代表可了不得,开会的时候都会上去抢话筒,讲话风格也都非常强悍。他不知道这些妇女代表到了中国会做些什么,会不会也上去抢话筒,会不会裸体游行等等。


总之,他给我们的信息是——国际NGO跟洪水猛兽差不多,是我们不认识的“另外一种生物”。


那时候,中国已经有包括中国人口福利基金会、中国青少年发展基金会等在内的20多家“国字头”基金会了,我印象中只有个把科技方面的基金会用个人命名,其他的都冠以中国、中华的字头。也就是说,办这些基金会的都是政府部门,所以,这些基金会自然不认为自己是非政府组织。


政府部门当时为什么办基金会呢?我刚到中国人口福利基金会时,去拜访作为基金会创办者之一的一位副部长。副部长告诉我,创办基金会其实是因为那时需要做的事情很多,但是(当时)政府财政很紧张,拿不出钱来支持。他们一批老干部到国外转了一圈,发现基金会很有钱,好像有了基金会,钱就可以滚滚而来了。


所以后来就各个(政府)部门就都办起了基金会。这其实是对基金会的很片面的理解。当时很多人并不了解国外基金会——大部分是私人的,由家族和企业出钱;还有的叫基金会的公益组织,其实是没钱的,要筹款的。


可见,在迎接95世妇会的时候,中国人对NGO几乎可以说是没有认识,哪怕是去国外见过NGO的一些领导人,也是带着有色眼镜,认为一定要万分谨慎的对待。这也就是后来把与世妇会(国家领导人出席)平行的“世界NGO妇女论坛”的会场从北京工人体育馆改到怀柔的主要原因。怀柔县因此大拆大建、面目一新。筹备期间,李鹏总理去视察了两次,北京市政府还对所有出租车司机进行了动员和培训。


可以说,95世妇会和世界NGO妇女论坛的召开,让中国从政府到民间都打开了眼界。NGO这个词开始在中国为人所知。我自己也是从那时开始知道、接触和研究NGO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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社会性别意识、公民意识、参与意识、分享意识、创新意识都是世妇会留下来的很核心的价值观,帮助我们的工作和实践,让我们受益匪浅。


中国筹备世妇会是在1993下半年和1994一整年。我们举办的是第四次世妇会,前三次世妇会中国都没有派NGO参加。但那之前,几乎全球的妇女就已经开始行动了。


世妇会是一个高级别的大会,世界首脑参加、专门研究妇女权益问题。和它并行的一定要有NGO论坛,这是民主国家的潮流。咱们以前没有举办过,所以就把NGO当成洪水猛兽。


当时坐出租车,司机师傅说,“你们翻身都翻到我们脖子上来了,还开世界妇女大会?”另外还都传说有同性恋者参会、有裸体游行……大街小巷都在议论这个事。还有的说“全世界无产阶级还没有联合起来,现在是全世界妇女联合起来了”。反正大家都等着看热闹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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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95年9月,时任美国第一夫人的希拉里作为美国代表团名誉团长,参加了在北京召开的第四届世界妇女大会。


为了筹备这个会议(世界NGO妇女论坛),福特基金会承担了一个“帮助中国NGO学会开这个会”的任务,中国的妇联组织上也派了一些人到国外参会,学习怎么组织一个国际NGO论坛。


1994年春节期间,我被推荐去参加在曼谷召开的国际性的“妇女发展与传媒”NGO论坛。那个会议有70多个国家、400多人参会,中国有10个媒体代表。那是我第一次参加国际NGO的会。当时真的是一无所知。那时候,出国是严格控制的,加拿大的大使馆和福特基金会出资资助我们参会,帮助我们做了一些小培训。当时妇联领导还给我们教育一番,“外交无小事,你出去只能代表你自己,你发表的任何的言论和我们组织无关,要自己负责”。


那时候出国都有制装费。但因为我们是民间组织的人,没有这笔费用。可我们也想——不能给中国妇女丢脸,走出国门也得显一显我们中国妇女的风采啊。于是就自己花钱买了几件“从来不穿”的衣服。


到曼谷以后,才发现跟我们想象的国际会议一点都不一样。参会代表来自世界各国,穿什么的都有,大背心大裤头的,还有穿拖鞋的,非常随便,我们带的衣服反而一件也穿不出来了。吃饭呢,四菜一汤,天天一个样。开会呢,没人通知你参加哪个论坛,这边也可以串,那边也可以串,非常自由。会议间隙,代表们就摆摊卖东西,说是筹集来回路费。


真是大开眼界。原来这就叫NGO论坛。


当时,会上还有个展览,各国的同行把刊物都摆在那里。我们的《农家女百事通》,在国内显得土的掉渣,就是个丑小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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早期的《农家女》杂志封面。


但是我们的刊物在那里一摆,跟各国NGO的刊物很吻合,封面都是劳动妇女。和我们一起摆出来的还有一些非常时尚的女性杂志,有的封面还是外国美女。她们还被人质问:“你们为什么要用外国人作封面?你们的杂志是给穷人办的还是富人办的?”


我们还和其他参会者说,“中国没有穷人富人之分”。后来我们反思什么叫“与世界妇女运动接轨”,其实不是比基尼啊三点式啊,越暴露越好,“农家女”反而成了世界妇女潮流中的一朵浪花。


在国外看到那么大的反差,回来之后我们便主动向全国妇联领导汇报。我说妇女传媒要和世界接轨,开会的时候,女性杂志封面千万不能用暴露的美女和洋人。后来,我们不少媒体为世妇会专门出了专刊。还有就是吃饭问题,千万不能铺张浪费,简简单单就好,否则人家会质问你们的钱是哪里来的?这一条建议在怀柔开会时也被采纳了。


相比几天的世妇会,筹备大会之前的那一年带给我的收获更大。


95世妇会的NGO论坛我参加了两场,一个是妇女发展与传媒,一个是农村妇女扶贫与发展,我分别在论坛上做了发言。


在这样的国际会议上,语言成了交流中最大的障碍,因为没有那么多翻译,一些分论坛就成了自说自话,基本就是中国人换了一个地方开会,没有更多的外国人参加。各级妇联选拔上来的代表基本上都是领导干部,开会还是念文件,表达的还是政府的声音。



▌世妇会带来的“五个意识”、“三个转变”


世妇会之后很长一段时间,我们被邀请到全国各地讲世妇会精神。我认为世妇会是中国妇女运动史上一个非常重要的转折点。我把世妇会的收获总结了五个意识三个转变。


第一个是社会性别意识。我们一直是讲男女平等的,“男女平等”更多指的是生理性别,而“社会性别”更多指的是因为社会传统、社会文化而形成的固化的角色定位。比如说,“这个女人像男人一样能干”,意思是说能干的都是男人,不能干的就是女人?所以社会性别平等比男女平等涵盖的意思更多、更广泛。同性恋中也有不平等,那就不是男女不平等,而是社会性别不平等。


现在社会对同性恋人群越来越宽容,已不把同性恋当成妖魔鬼怪,但宽容並不等于接受。这里面还涉及个人权利的问题,对人权的理解、保护和尊重,是理解社会性别平等的一把钥匙。世妇会给了我这把钥匙,也给了我观察社会问题的一把尺子,这就是社会性别敏感度。


社会性别意识不单单是女人的事,而是全社会的事。现在的社会文明程度、幸福指数,包括婚姻悲剧,好多都跟社会性别意识有关。北欧一些国家的妇女参政比例已经达到了45%以上,到那里,随处能看到男人抱孩子,非常正常。所以这些国家公民的幸福指数比我们高。社会性别意识真的可以折射出一个国家文明程度的高低,在这方面,我们还有很远的路要走,我们每个人都会受到影响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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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5年10月30日,台湾地区第13届同志大游行。 © Sam Yeh / AFP


第二个是公民意识。公民意识在我们的传统文化中也是没有的。公民就是要负责任,对自己、家人、社会都要负责任。中国妇女,特别是农村妇女,受到很多传统文化的束缚,妇女们要走出家门去参加文化活动,都要经过家里的谈判,和自己的斗争。


如果你是个独立的公民,那就有自己的选择,可以自己开发个人的潜力。但是传统里,中国女性只有“三从四德”,被要求做一个好媳妇、好婆婆、好女儿。到一个村里,问村里的好女人是谁,村民举出来例子的都是孝敬公婆的好媳妇。问题就在于传统文化对妇女的角色定位,要是村里面出了个女村官,村民们也不认为她是个好女人,顶多说她是个女强人。


我觉得,作为一个公民,我们在任何时候都要强调独立性和批判精神。


第三个是参与意识。以往我们开会,女人都是靠边的、不会抢着发言的。哪怕只有一个男人在会场,女人也会鸦雀无声。女人总觉得公众的事不是自己的事,是领导的事、是男人的事。女人没有主动的参与意识。我们“农家女”做项目,很重要的指导思想就是从文化工作入手,鼓励妇女们多多参与。


从组织妇女参加文化活动,到让妇女主动参与改变村里的公共环境卫生,妇女们的参与精神受到普遍尊重,而且创造了美好环境,加深了姐妹情谊,这些参与让女人们很受益。在我们的项目县,培训之后,妇女们真的会抢话筒发言,领导们都很吃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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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7年初春,大岭沟的妇女们清理河道里的垃圾。 © SRI


有一次,我参加全国妇联组织的几百人参加的大会,主持人例行公事地问大家还有意见没有意见,我觉得谈农村妇女和少数民族妇女太少了,就想要不要站起来发言。经过思想斗争,我还就站起来了。


这也是世妇会对我的激励——你不发声永远没人知道,我不是为自己,我代表的是那么多的农村的姐妹。那次我站起来说了三条,得到了掌声,我觉得我战胜了自己。其实“参与意识”就是要把自己当成一个主人。


第四个是分享意识。“分享”在妇女中特别重要。机会不是能给所有人的,但分享是可以照顾到所有人。所以不管是谁出去参会或出国访问,我们一定有一次分享会,这样可以相互学习,互相提高。现在互联网普及,有了QQ群、微信群等等,分享就更容易了。科技发展给我们的分享创造了有利条件。


第五个是创新意识。公益组织没有创新就没有生命力。哪怕是同一件事,也要创新地去推动。不是说只有科学家、企业家可以创新,其实我们做社会工作的,创新更加重要。要不停的想我们面对的需求和问题,用什么方法解决更有效。


比如干预妇女自杀的问题。自杀未遂的人实际上很难走出阴影。我们把自杀未遂的姐妹聚集在我们农家女学校,精心设计了一个培训课程,让心理学专家个别辅导,姐妹之间打开心结,相互倾诉,效果非常好。


有个姐妹她刚到培训班的时候,总是躲在后面,头也不抬。他们夫妻关系不好,导致自杀未随,每天用打牌消磨时光,家务不做、孩子不管。参加培训之后,她接管了舅舅的废品收购站。一年后我去看她,她简直变了一个人,笑容可灿烂了。她的亲戚们怀疑她是不是加入了一个什么组织,还想了解我们这个组织是怎么回事。


这就是通过你不断的创新,吸引这些妇女,根据不同的需求来做工作。


所以社会性别意识、公民意识、参与意识、分享意识、创新意识都是世妇会留下来的很核心的价值观,帮助我们的工作和实践,让我们受益匪浅。


这些又让我们在工作中有了很大的转变。我把它总结为“三个转变”,一是由自上而下的号召式转变为自下而上的参与式;二是由轰轰烈烈的运动式,转变为扎扎实实的项目式;三是由锦上添花的表彰式转变为雪中送炭的帮助式。


本文由黎宇琳、徐会坛基于杨团、谢丽华在“知不知”公益沙龙上的口述整理与编辑,经杨团、谢丽华审定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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